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崭新的锣---新锣置办的酒席摆在那棵老槐树下面,全村三百多口人盛装参加这场宴会,大快朵颐,却没有一个人念及新锣生前的各种好处来。

2016-12-25 深之海 时光捡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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崭新的锣

文 ︱深之海


(1)

新锣最爱在老槐树下睡大觉,他是一个天不收,地不管的主。

那棵老槐树一直矗立在我们村口,四个大人才能围搂得住。那树冠郁郁葱葱,遮天蔽日。夏日正午时分,骄阳直射,树底下马上荫了一大片。新锣每天都第一个赶来上工,或者是专门跑来打磕睡的,他脱了上衣,袒胸露背,席地而坐,胸口一团黑,背斜靠着树干,上衣横搭在腰间,不一会就鼾声起来了,有腔有调的。他的酒糟鼻子还会吹泡泡,一胀一缩的,那花白短胡须上,鼻涕口水淌了一大滩,一旦进入梦境,他那半秃的脑袋孤傲地支愣着,像一个闭目修行的伐神婆,小孩子见了特别好奇。

那时我还穿着开裆裤,留着盖盖头,整天光着半个腚乱跑。每次看见在树下的新锣,我们一伙立马来了精神,蹑手蹑脚地凑近新锣,看他右胛股(肩膀)上的伤。呀!新锣右胛股真有伤啊,圆溜溜的一个眼,一直通到胳肢窝,透透的,好象一只眼睛。我试着用小拇指伸进去丈量一下大小,手一抖碰到了新锣的肌肤,将他弄醒了。

“崽娃子,干什么!”他一声吼,中气十足,平地一声雷啊!他五短微胖的身材突地站起来了,豹眼圆睁,一身已有些松弛的腱子肉,闪着油光,我们一下子如鸟兽散了。吼完了,新锣拍拍屁股上的土,将脏脏的上衣顺手往肩膀上一搭就要走。小孩子心胸窄,刚受了惊,感觉有些吃亏,新锣想跑,那有这等好事?结果一群稚气的孩子直着脖子,尾随着新锣唱开了:

 眯眯毛①上高窑!

把你妹子给新锣.

 新锣身上有垢甲。

  扭着屁股刻②走呀!

本来这童谣是“把你妹子给我哥”,我们偏偏改成新锣,故意气他。新锣是个老光棍汉,这恰恰命中了新锣的痛处。他终于恼了,猛一回头,做张飞骇人状,哇呀呀,那是秦腔中黑头的叫哮。新锣一停步,我们一停,新锣一走,我们又跟着喊。无奈之下,他背身蹲下来,在地上摸揣了几下,站起来,左脚突然一点地,大叫一声“手榴弹来了!”只是一物高高的向我们飞来,大家又散开了,咚的一声,那东西落地了,走近一看,真象一颗手榴弹,慢慢拆开来一看,原来是玉米棒子皮包着一个泥块,然后再找新锣,他早走远了。这个新锣呀,滑头得很!

过了几天,生产队在饲养室开社员大会,女人们都在纳鞋底,有一句没一句的细声逗笑着。男人们咬着旱烟卷,那个会场云山雾罩的。领导在上面念报纸,其实好多人听不懂,国事距离农民很远,家人的吃喝就在眼前,整个会场死气沉沉的。我在人群里穿来穿去,新锣蹲在墙角抽旱烟,咂的那玉石烟嘴啪啪的响,那铜烟锅头上的火星一闪一闪的,烟雾缭绕。

他看见我了,一下来了兴致,开始挑逗我:“小海呀,你过来?”我跑过去了。其实新锣是喜欢我的,有时他会塞给我一个煮熟的红薯,或者几颗花生什么的,他时常喝酒,兜里总有几样简单的下酒物。“让爷揣一下,看你牛牛还在么?”新锣说着,突然伸出了右手向我袭来。他是我的爷爷辈,没错,可不带这样啊,我一下窘住了,本能地一躲,闪开了,脸上烫烫的,第一次感觉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些屈辱,极想报复一下新锣。

我平时是一个木讷少语的孩子,那天却突然脑瓜子一亮,似有神助。我也学着他,厚着脸,举起右手,奶声奶气的大声对他说:“新锣,让我揣一下你,看你牛牛还在么?”短暂的一秒钟沉默,整个会场上几百人全听到了,哄堂大笑。

新锣低声说了一句,“该崽娃子!”他也跟着笑了,笑的气都喘不过来,还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,我却一片茫然站在那里。有那么可笑吗?我只不过想和新锣玩一下。我一直很后悔那天出了新锣的丑,我都看见他笑喷了热泪,旁顾无人的时候,他才悄悄用袖子擦了一下。不过没关系,用不了几天,他准会和我闹成一片的,不会记恨我的。

后来长大了一些,妈妈告诉我,我满月那天,我爷爷要抱着我出门撞“干亲”,结果一出门就碰到了前来贺喜的新锣,只见他抱着一瓶西凤酒,还有一包红糖,悠然自得地从巷口飘过来了。新锣没老婆,自然没儿子,我爷感觉不吉利,故意扭着身子面朝墙,想等他走过去,结果新锣却不知好歹迎上前来,揭开了我的襁褓,在我的小嘴上抹了几颗红糖,说,希望这个月娃儿以后象我一样壮实,我爷转念一想,开心了,这才认了干亲,还邀请新锣坐了上席,后来新锣说,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坐上席,是我请他的,他很开心,那天他都喝醉了。

  (2)

新锣和我爷爷关系好,他们之间经常有走动。

爷爷比新锣大3岁,但比新锣苍老很多,没有新锣身体壮。我爷爷是个木匠,手巧,会在木头上雕龙画凤。不过那年月穷,修庙宇或建楼台亭廨的活路少,我爷爷在乡间无用武之地,也活的比较栖皇。爷爷个子高,清瘦,瓜皮帽子,一身土布黑衣,紧绷着脸,整天为一大家子人的吃喝发愁。

  我爷爷手艺好,年纪大了,村里指派他为生产队修理或制作各种农具,和新锣一起搭伙。新锣干不了细活,专门给我爷爷打下手,比如熬胶、拉大锯、扛木头、拽墨斗、剁树叉、刮树皮等等。

学前班放学后,我找爷爷时总能遇到新锣。新锣这人怪,他开始也象我爷爷一样板着脸,一声不吭,我就站在旁边看他们干活,或蹲在一边玩木头刨花,结果新锣很快憋不住了,乘我不注意,悄悄的绕到我身后,曲起手指在我脑瓜上弹一下,然后老顽童似的跑开了,我就和他嬉闹,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。爷爷总说新锣没有正形,没有个大人的样子,他也不以为迕。

有一回他手重了,弹疼了我,我大哭,蛮横的和他不依不饶,手指着新锣叫嚷:

“新锣,你等着,我迟早有一天会收拾你的!”新锣看见惹哭我了,一下子呆住了,不知所措,急的搓手。这时我爷爷不依了,放下刨子,一把拉我过来,象老鹰抓小鸡一样,顺手在我屁股上狠狠扇了几下,嘴里教训道:

“新锣是你叫的?没大没小!碎碎个娃,别人弹一下就受不了,你还记仇呀?象唐僧一样软弱还能行,没一点忍性,长大以后还能干个啥?”那天爷爷真发火了,第一次打了我,我还没有止住哭腔,爷爷更恼了,还想下重手,新锣从爷爷手下将我抢过来了。我再哭闹,就没人理我了,最后还是新锣偷偷塞给我两颗水果糖,我才转涕为笑了。

晚上爷爷搂着我讲故事。他说:新锣命苦,13岁殁了爹娘,家里的房子也倒了,他就给人家财东家熬长工,28岁了才盖了两间新土房,媳妇都订好了,准备腊月结婚,结果给其它事情黄了。48年我跟新锣在扶风、眉县一带干木工活。那时新锣头发漆黑,眼神好,个子虽小,可那体格壮的跟牛一样,脑子也好使,那是头上一敲,脚心都响,灵的透透的,结果我俩在回乡的路上,遇到了胡宗南的队伍,我俩被绑了壮丁,身上的钱也被当兵的人抢走了。过去胶轮马车少,那运粮的马车多是镶铁钉或铁皮的木脚轮,跑长路容易坏。好在我有木匠手艺,人家军需长官叫我俩修运输车,有时也修摔烂的枪托。乱世之人如猪狗呀,那战场惨的,到处都是死人,浑全的人不多,这边扔着一条胳膊,那里丢着一条腿,血淋淋的。我们俩很害怕,整天寻思着逃跑。那年阴历三月二十的晚上,我俩逃跑了,后面宪兵队的人追过来了,我俩跑时每人拿了一块方木板。当木匠的人,有些傻,总以为木头可以挡子弹,结果跑的太急,我手里的那块木板丢掉了。我俩糊里糊涂跑到渭河滩上去了,前有大河,后有追兵,情势危急啊!

那你俩跑了没有?我急切的问。

爷爷喝了一口酽茶,继续说,新锣一看来不及了,他将手里的木板塞给我,一把将我推下了渭河,他自已躲进了芦苇丛,人家当兵的端着枪追过来,拉的枪栓哗啦啦的响,晚上看不到人影,胡乱朝四下开枪,我顺着渭河飘出了五里地才抓住垂在河里的柳枝爬上来,好在我手里抱着块木板,没有沉到河底。第二天,我沿着河岸小心查找,新锣还爬在芦苇丛里不敢出来。听到我喊声,他出来了,呀!他的右胛股(肩膀)中了枪,一身的血,他自已咬着牙用绑腿包扎了一下。我们一起沿着渭河北岸逃命,走了两天,新锣发烧了,我就背着他走,后来我们才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一个郎中帮他疗了伤,好在是贯通伤,没有伤到骨头,不碍事。当时我们没有钱,我就帮人家干活,顶偿了药费,以后我俩又走了两天两夜,这才一起逃回来。命大呀!

那你俩为啥不参加解放军啊?我又问他。

爷爷说,我只是一个木匠,新锣是个帮工,识字少,我们又不会打枪,胆子小,更不敢杀人。再说我又不是算命先生,我哪知道谁家以后坐江山啊!又沉默了半天,他又说,不过新锣自从那次受伤回来,好象性情变了。以前那人灵光的很,以后就暮气了,丢三拉四的,好象丢了魂魄一样,呆了,外貌看着象一个猛张飞,实际上绵的跟一只羊似的,说完了,爷爷又陷入沉思之中,表情有些苦。

我知道新锣的胆被卸了,男人失去了胆,便找不到老婆了。不过爷爷又说,真多亏新锣了,要没有他,我的命早就没了,更不会有你爸,也不会有你,说着说着,爷爷还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。后来我私下问新锣,新锣只说了一句,要是没有你爷,我就回不来了。原来是一对难兄难弟啊!以后我见了新锣,我改称“新锣爷”了,我感觉他很了不起。

  (3)

与我爷爷不同,新锣在乡间很吃的开。

我的家乡地处渭北平原,地平水浅,后来水位深了。原来那辘轳上,井绳只缠七圈,后来都要缠十二圈了。新挖的水井,吃水不到两年就干了,这时人们就去求新锣。这时新锣很神气,感觉自已是一个呼风唤雨的龙王,他为家家户户淘井,人人每天吃他淘来的水。

他给我们家淘过好多次井。淘井一般选在春秋两季,地气比较温热,井水温和一些。新锣下井时头戴一个柳条安全帽,没有专用的工作服。他就穿一身烂棉衣,烂棉裤,用塑料纸裹了全身,脚上蹬一双低腰的棉鞋,布鞋底不打滑,随后他拎了一把洛阳铲,攀着井绳,踏着井壁上的脚窝就钻入井里了,那井壁上长满苔藓,滑溜的很。我放学回来,站在井台上向下望,只见漆黑一片,头都有些晕,只能听见井下有人游水,也有人在井里喘粗气,有时要是出水了,还能看巴掌大的一片亮光。井边提前准备的一个厨房用的风箱,如果新锣在井下面气喘不均,他只要使劲的摇摇井绳,上面的人就马上封好井口,用手工风箱给井下送气。

淘井的主家在上面绞泥土,然后将铁钎子、短铁锹绑在桶里,下到井里给到新锣。钎子是用来撬井底的石头,短铁锹是用来铲泥土,有时还会送下去一个铁马勺,那是用来舀泥浆的。院子里早已挖好了一条明渠,淘上来的黄泥堆在井边,很新鲜,黄灿灿的,堆的跟山一样,那泥都是新锣窝在井里一桶一桶挖上来的。如果哗的一声出水了,上来的就全是泥浆了,顺着水渠流出大门外去了。我感觉新锣就象《封神榜》中的土行孙一样牛皮!新锣站在齐腰深的水中,在黑暗里摸索掘泥。如果细想,淘井是一件玩命的活。我原来以为新锣的胆被卸了,看来是我错了,他的胆子很大!

中午吃饭的时间,新锣从井口被吊上来,象一尊被黄泥塑好的活佛,只有一双眼睛眨呀眨。吊他出井口时,要稍停一分钟,好让他的眼睛适应一下,一出井口,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,惺忪着双眼,主人家拉他站在阴凉处,脱了衣裤和鞋子,一倒,里面全是黄水泥浆,紧接着他就猛喝半瓶酒,再烤火暖暖身子,他都洗了三盆水,那头发上还有泥浆,换了干净衣服,然后他就坐下来猛吃猛喝,这会倒象一只泥猴子,实际上他已是毛60岁的人了,也就仗着身体好,硬撑着。

新锣还有一个特长就是挖墓。外地人埋人简单,只挖一个四四方方的深坑,用绳将棺材吊入,掩上土,全上一个墓堆就行了。关中西府人埋人有讲究,先挖一个东西方向深约一丈的方坑,然后在坑壁上还要凿出一个小窑洞出来,那棺材就放在小窑洞里面,窑洞底下铺着几根毛竹,方便棺材推进去。现在有讲究的人家,还在窑洞口用砖头、水泥、瓷砖、琉璃瓦砌出一个门楼出来,还会安上两扇带门环的大红铁门,可以开合,最后用砖头或胡基③和泥封了堂口,然后再回填土,全好墓堆,好象人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,只是为了将这个地球顶出一个土疙瘩。

新锣挖的墓大小合适,他自已躺在小窑洞里量过尺寸,正好不宽也不窄。挖墓比淘井危险性小,但全是人工操作,土方量大。安葬一个老人填回土,十五个人每人操一把铁锹向墓坑里铲土,也要铲近三个小时,如果一个人挖,要挖近五天,挖墓是将土从深坑里向外扬,吃力大,是个苦差事。

那时挖墓好象一直是新锣的工作,村里死了老人,人们想都不想,一定会问,新锣呢?赶紧挖墓去!新锣二话不说就去了,无论暑期寒冬,有人专门给他送饭。那几天主家见了新锣很客气,事情完了,送上他一份四色礼(一包烟、一瓶酒、一包挂面、二尺蓝布)也就打发他了。淘井也是一样四色礼,可以吃几顿好饭,喝几瓶烧酒,也有人送他几件旧衣服,也有给钱的,按建筑工地上小工每天的工价,给他结算,他也不在乎。他经常说“都是乡里乡亲的,要多少是个够呀?我一个人过,也没啥负担,每天有酒喝就行了”,他的这些话都成口头禅了,我都可以惟妙惟肖的学出来,常常惹得众人哈哈大笑。

在乡间,新锣还有几项神秘的工作,这是不公开的。比如说给去世的老人穿寿衣、给死人擦洗身子、给死人剃头、也将尸首抱进棺材,他让每一个亡灵干净的离开这个世界。有时他还去埋葬夭折的婴儿。如果有人客死他乡,也带新锣过去背尸,这些都是别人不愿干的事情。

新锣生性乐观,开心时走路都唱着秦腔戏。他总认为自已在乡间是个大人物,其实不然。在他年纪一样大的爷爷奶奶们都可怜他,时常周济他,有时给他几件旧衣服,有时顺手给他几根葱,或一把菠菜、几个南瓜。那些中青年人很矛盾,用到他时,殷勤称呼“他新锣爷”,事情结束了,人家都躲嫌他了,平时出门遇到他,人家都嫌晦气,他走过去了,人家都要向风中唾几口唾沫。在别人眼里,他是一个不堪入目的下贱之人。

人人都嫌他身上阴气重,认为他龌龊,拉沓,上不了台面。每家每户过红白喜事时,新锣出的力最大,可吃酒席时主家就出来挡驾了。主人家说话很客气“他新锣爷,我知道你最爱吃大肉炒土豆丝,爱喝烧酒,我专门给你留了一碗,你看这上面的大肉片片亮晶晶的,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偏向你,你一个人蹲厨房墙背后,一个人歇着吃好,喝好!”他听了很受用,端着一碗菜,拿过一瓶酒,什么话都不说就跑开了。这些事情我都看见过好多回了,心里有些忿忿的,我亲口给他讲过,你出力多,就应该坐上席,咱堂堂正正的,怎么着?但是他只记吃,不记打,也从不抱怨别人,他总觉得有一碗肉菜吃,已经是很不错了。不懂事的小孩见了他感觉好玩,懂事的孩子听闻他的阴气,都有些怕他,从不敢跟他讲一句话。世人都喜欢拜庙里的泥胎菩萨,可面对他这尊真神,人们却熟识无睹,好象有个伟人说过,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,我看啊,群众也有瞎的时候!

    (4)

新锣是五保户,村上供他米面油柴,但村里干活时一定少不了他。

在这个村子里,凡是有脏活累活,人们总是扭着头,一脸鄙夷的口气,新锣呢?去把新锣叫来!新锣住的是敞院,没有围墙,院里长满了草,房阶上青苔一片,不论大人小孩,一律站在新锣的屋子外边,生硬的昂起脖子喊,新锣,谁谁谁叫你哩,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走进他的屋子,可能嫌脏吧!其实新锣的屋子我去过,摆设很简单,他住一间土厦房,另一间堆满了杂物,屋子里锅头连着火炕。这样很省事,做饭的同时,火炕就温热了,屋子里暖和的很。他要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就好了,可没有人关心,更没有人为他张罗。

过了一两年,没有人家再请新锣淘井了,大家都认为他老了,不中用了。井里水位越来越低,井下空气稀薄,万一新锣爬不上来,自家院里的水井就要报废了,有谁愿意在自家井里留一个像他这样的冤魂!大伙宁愿花大价钱请外村的年轻人来淘井,外村人来了,但却有些不放心人家,还要请新锣过来监督一下。新锣现在是老师傅了,一进门抓起一把黄土来,嗅嗅,衔着旱烟管蹲在井口探望,嘴里还不停的向井里大声囔囔:“再有一胳膊长就要出水了,将井底掘直了,不要糊弄人!”那井下之人也不理睬他,他就摇着头,一个人默默的走开了。

我最后一次见到新锣,是我读到小学五年级。那时“分产到户”刚一年多,万象更新,百废待兴。路边堆着二十几根钢管,每一根碗一样粗,长二米五,新锣正扛着,一趟一趟的将这些钢管挨着土墙跟竖起来,这是村里打机井用的钢管,村上准备多打几眼机井,解决农田灌溉问题。他先在钢管的螺丝口打上黄油,干得很仔细。我发现他好象没有以前那么孔武有力了,腰身有些驼,动作迟缓,抑郁寡欢,给人一个清冷的背影。

这时他看见我了,低声叫我了,说:“小海,你来一下,我给你说个话”,我近前去了。他悄声给我说:“你回去给你爸捎个话,以后有人要是卖我的家产,叫你爸只要我那个烧锅的旧风箱,那是你爷爷给我做的,以后还可以留个念想!”我发现新锣的眼珠子很黄,脸色不是很好。我答应了一声,一路蹦跳着回家了。我爸是村里的电工,村上的大事小情他都了然于心。我回家给我爸一学,我爸说:“知道了,以后不准离新锣太近,他害了黄胆肝炎,是传染病。前几天村里送医院看了,肝硬化都晚期了,村上怕花钱,也没人照顾他,也就送他回来了!”我听了,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
过了两周,听说新锣死了。村里急忙找人挖了一个深坑,买了一副白茬茬的桐木棺材,没有刷油漆,找了几个壮汉半夜将他埋了,所有的衣物付之一炬,东坟里火光冲天,没有唢呐送葬,没有花圈,没有孝子,只有几个爱念佛经的老太太于心不忍,第二天结伴跑到新锣坟前烧了几张纸钱,流了几滴眼泪。他死了以后,整个村庄很安静,似乎没有多什么,也没有少什么,好象这世界上离了谁都没有关系,他和许多人一样,也在地平面上顶出了一个黄土堆。

新锣是五保户,无儿无女,他的所有私产归集体所有。

“头七”还没有过,村里开始拍卖新锣的私产了。新锣的院子里挤满了男女老少,这是他的院子里人气最旺的历史时刻。大铁锅被三婶两块钱买走了,回家用锅给猪煮饲料,小锅被十爷一块钱买了当喂狗的食槽,农具被人们一件件扛走,那旧风箱被我爸三块钱买了,众人一脸的狐疑,三块钱买那破玩艺,太傻了吧,我爸也感觉有些不自在,顺手将那破风箱扔到了院子里,风箱摔散架了,这回大家傻眼了,我爸为自已的鲁莽后悔了好几年。

-----那旧风箱里滑出了一堆毛毛钞票出来,粗粗一点,有三百元之多,这是新锣一辈子的积蓄啊,可能他还做着娶媳妇的春秋大梦吧。1982年的三百元是天文数字,放在一个普通农家,可解各种燃眉之急。人死了,钱没花了,大家一阵嘻笑议论。

村里的书记闻讯赶来了,他讲话水平高,站在院里的土台上即兴讲演:我说这个钱呀,还是归集体所有。我说呀,啊!刨过新锣的丧葬开销,剩下的还归集体所有,啊!不过呢,村上也不要苦命人这点钱,我看呀,啊!咱们置办十几桌酒席,大家吃了算了!

好!众人大赞书记决策英明。

新锣置办的酒席摆在那棵老槐树下面。村里象过年一样热闹,大家一年难得吃上一顿肉,这下好了,全村三百多口男女老少全上阵了。所有人盛装参加这场宴会,大快朵颐,却没有一个人念及新锣生前的各种好处来。

  (5)

新锣的墓在村东的坟地里,很好认,只有他的墓前没有石碑,荒草从生。

三十年以后的清明节,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,顺手在网络上百度了一下【锣】字,电脑屏幕上飞出一纸网页,注释:一种乐器,铜制,用槌子敲打出声:︶鼓喧天、紧︶密鼓。我感觉“锣”是一种有灵魂的青铜乐器,从不生锈,槌子一敲,铛!再一敲,铛!清脆悦耳,摄人心魄,然后余音袅袅….

这一年的夏天,我回了一趟老家,老远看见那棵老槐树,依然象一把无边的伞,碧绿如云,静静的守护着这个古老的村庄,风姿不减当年。

路过大槐树时,我却慌张的绕道走开了。

------实在不想,也不敢惊扰树荫下那个袒胸睡大觉的老人啊!(完)



  眯眯毛:关中西府方言,狗尾草。 ②刻:又  ③胡基:过去关中乡间在木头模子里填入湿黄土,用平底石锤砸实,凉干,四方形比砖大,用于砌墙建房,用泥粘和。


【配图均来自网络】


【作者简介】 

深之海 | 70后,陕西凤翔人,大专文化,广东某集团电子工程师,少喜文学,后现实生活原因放弃。2012年12月重拾创作,主要写散文或短篇小说,业余兼任《西部作家》论坛散文版主、《新散文观察论坛》版主。2013年主要发表作品:《有脾气的杏树》刊发《西部作家》第3期;《打工仔余大亮》和《欢欢乐乐》刊发深圳《打工文学》周刊;《秦酒西凤》刊发《金台观》冬之卷《想起杏仁油茶汤》刊发《秦岭文学》第6期。在外工作的凤翔人,闲暇之余喜好文字,现有多篇作品发表于各类期刊文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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